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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蜗行而前——再度社会化的学习途径

来源:《双头马骑士》 作者:弓生淖尔布 著 人气: 发布时间:2016-06-02
摘要:阿斯哈村谚语:与其用金银装饰外表,不如用知识充实内里。 宝鉴,阿斯哈村人,市里一个部门的公务员,爱好文史,时常做自我反


        阿斯哈村谚语:与其用金银装饰外表,不如用知识充实内里。

        宝鉴,阿斯哈村人,市里一个部门的公务员,爱好文史,时常做自我反省。他得知笔者在了解阿斯哈村人进城后的心理感受,就自告奋勇给笔者诉说自己的经历,说甘愿接受“解剖”,借此他也可以清除内心淤积的心理垃圾,轻松投入生活。他认为在城镇化的大潮中,阿斯哈人应该进行文化自觉自省。这一点和我的想法契合,我让他写个东西。他很快送来了,说只要不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就可用他提供的文本。我觉得他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有助于了解阿斯哈人的文化性格。我没有做太大的改动,只做了稍许文字调整,便采录于此——

        咱们阿斯哈村有句谚语:与其拥有百头牛,何如结交百友。小时候,我和同村的玩伴每天捡柴火,打纸包,弹溜溜,耍水,溜冰,打扑克。我算是小头目,指挥打仗,抓“敌人”,抓“特务”。如果突然新来一个孩子,而且体力智力均佳,我就会感到我的地位受到威胁,很不舒服,暗自垂泪,表面上却做出笑模样。
        概括我的人生,20世纪70年代,在理想的热情和找吃饭钵子的纠结中度过。80年代是在理想信念大厦倾颓和金钱欲望膨胀的纠结中过去的。90年代后期,在金钱和官位的谋取及文化爱好的挣扎中晕晕乎乎度时光。
        我父亲就不善于结交朋友。母亲经常善意讥笑父亲不会和社会上的人拉拉扯扯,好弟兄呀弟兄好呀的,只会红着脸笑一下。她认为这是他在“文革”中挨斗的一个重要原因,没有人死保他。我呢,也生性内向沉默,不善与人交往,特别是和城里孩子没有缘分。十来岁时,有次去公社,有一群小女孩子叽叽喳喳逗我、笑话我挎着的柴篮子,笑话我穿着的手工纳的鞋子,指指点点的。我侧目而视,打算以此吓退她们。不成想,她们却更来了兴致,相互指点说,看看看,他还翻眼珠子咧,就和女娃娃一样呵,嘻嘻嘻。为了继续看白眼珠子,她们拿小坷垃扔过来,叫道:翻,再翻一个!我只好落荒而逃。稍长,和公社的干部子弟也玩不到一块,很孤独,成天以书本为伴。上高中后,有次在公社电报室内和几个同辈人交谈,紧张、兴奋,憋着尿不出去,似乎担心出去就出局了?实在憋不住尿了,就向他们告假道:我出去小便一下,嗷?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说尿尿还请假,真是好娃娃。成年了,上了工作岗位,还是不会闲聊说混话,更不善于营造官场喜欢的那种众星捧月的氛围。
        我的孩子们笑话我没有铁杆朋友。妻子说我是跟谁也不好不坏,也没有铁哥们。我这个特质似乎和日渐淡薄的人情世态合拍,叫我少了一些压力。实际上我是一个内心炽热的人,只是不善于表白罢了。
        时代在变化,追求在变更,朋友也不断地更新换代。人的社会阶层化早早就开始了。初中、高中、大学,都是社会阶层的阶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中专、大学至少有数百人,同事前后也有过几百人。人虽多,少知己。知人知面难知心,实际上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无非就是面子和社会来往关系。
        1981年,父亲领着单位的几个人来我家。我和妻子打开几个罐头,包了饺子招待。正此时,同学老向来了,带着酒气,照例玄乎一通,朗诵古诗:客从故乡来呀,家书抵万金呀等。他成熟早,善与人交,一段时间成了我的人生老师。父亲同事中向来不甘人下的杨胜起而应战,两人伶牙俐齿,斗嘴斗得云天雾地,煞是有趣。起初斗诗,杨处下风;后来话题不知怎么转入社会知识,杨强势了,三绕两绕,老向反应不过来了,杨问老向:你三嫂的二姑舅的姐姐是你的什么人?你应该叫她什么?老向一时脑子堵塞,翻不开,语塞。杨乘胜大进,取得这场智力竞赛的全胜。老向只有摇手摇头和喝罚酒的份儿。我却觉得他们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敢于当着众人在酒场上酣斗,就夸示道:我这个人朋友不多但是有分量,自以为这是冠盖如云的一个胜景。现在老向不见踪影好多年了,据说因为挣钱不择手段走不在人前;杨沉沦了,因为没有被提拔成单位领导,一气之下,酗酒成性,也走不在人前了。十余年前,在北京的一个过道里我和杨偶然相遇,他衬衫皱皱巴巴的,显然是从一场宿醉中刚爬起来。自那以后没见。社会是个大筛子,筛落了多少人。在我的朋友同学老乡里这类被筛出去的人很多很多。
        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变化,社会关系不断重新调整。我亲眼见到,“文化大革命”中产生了一部分仇人关系,他们从此不相往来,相互还牢牢记着恩怨。1979年,我刚参加工作,有幸对老教师调工资过程作壁上观,那也是抖搂肮脏的节点,急了眼的老师们相互攻讦,把积攒几十年的“脏水”都泼出来,连谁和谁有可疑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谁在黑板上写错一个什么字都提溜出来攻讦对方。80年代的绒毛大战中,也有一部分人相互坑害,有了过结。传销也暴露了一部分人的真面目。机构改革中,据说原本良好的单位同事关系也受到破坏。这两年的房地产过剩和金融风暴中,原本亲如姊妹弟兄者大多翻脸,对簿公堂。金融风暴淡化了人们的社会往来,有的人本来欠着人家的人情,却连必要的婚丧嫁娶活动也不参加,躲起来了。有些人则觉得打麻将紧要而不来参加同学聚会。
        有些人的形象随着岁月更替,世事变化,也在发生变化。有马其花者,善与官交,常标榜说欲和领导深交,得先和其夫人结成姊妹,再搞定领导,如此方为高技术。这类话她虽然是笑着说的,看起来像是开玩笑,但是我却深恶之。传说她为了得到提拔甚至做到委身投靠,弄得沸沸扬扬。当时看去,在单位里谁利欲熏心不择手段,谁高贵优雅,界限分明。可是奇怪的是,前二年,在一位退休干部的葬礼上,那个单位在职者去参加的人仅有二人,一个是主持葬礼的单位领导,属于不得不去;另一个就是马其花。那个领导为此喟叹,深感人心不古,善心不在。我心里原本的厌恶却淡化了,对马其花生出些佩服。她已过知天命之年,看来随着其政治有效期的完结,欲望回收,原本的善良回归了。实际上,那人的本性是好的,无非就是潜规盛行的官场机制催发了其恶性,掩盖了其善性而已。所以我想,一时糊涂做错事的,可以原谅,这个朋友关系还可以捡回来。
       在城里立足,交朋友的重要性是显然的。人和人活咧,人和人难咧,活人容易应世难。要首先解决温饱,然后才能说爱好和兴趣。我们牧民出身的人进城后时常不安,直怕遇个马高镫低的紧急事情没有相帮的朋友。伊任太时常夸耀他朋友弟兄关系多,后来病入膏肓后黯然道,看来掌握他的骨殖的只会是钱大哥呀,四顾再无人,其孤寂之心可见一斑。磐石生前也如此,经常在酒醉后发问,你不会抛弃我这个穷弟兄吧!他们都有一种焦虑感,怕被抛弃掉。我生性内向,喜欢安静,但是又怕孤独,担心被边缘化,成为没有朋友的人。所以尽力勉为其难地参与酒场,取悦于人。说到酒鬼,我觉得他们用自己的沉醉和笑话来轰动场面,来点缀场合,来印证事情圆满,来证明主家热情待客。喝酒无度的人多是不离不弃的酒友。精明人不齿的事情,酒鬼能做到。
        在生存的焦虑中,必然渴望友情;得到点滴的帮助也会温暖人心。我的孩子有一个时期厌学逃学玩游戏,有次竟然几天不回家。我们焦急万分,挨着在电玩室里找。在一个摆着电玩游戏机的小土屋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以自己的经历来给我们分析孩子可能在何处,安慰我们说他会回来的,钱花完了自然回来,叔叔姨姨你们不要太着急。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后来每当从那个小土屋路过,我就习惯性地观察那个小男孩在不在,心里会流过一股暖流。这是人性的善的滋润地,是我在城里的心灵纪念碑。因为有这类凡人小事,使我在城里感受到了温暖。
        在官场上生活,感觉到我有一种过敏反应,认为凡是和领导交好的都是另有所图的献媚之举。这种高羞耻、高自尊,也是交高等朋友的一个障碍,而且这似乎是好多牧民后代的共同特点。这束缚了我的朋友圈子的开拓。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对高层的疏离感,自然促成分化,像羊群分群一样。在人治还很强的官场生态下,领导的好恶决定着什么样的人聚集到近水楼台跟前。亲贤人,远小人,那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所决定的,而是以人的本性来决定的,这就是朋友圈子现象。
        高自尊和多羞耻影响了阿斯哈蒙古人的城市适应。前几年听一个心理训练开拓课,有个老师培训人怎样才能做到毫无廉耻心,只要达到目的即可。他要训练人家讨饭,要东西。这样的不择手段,不顾廉耻,我做不到。“这就是成功的特质!”老师如此强调说。我宁愿不要成功,我要脸!
        而阿斯哈村传统的道德评价,动辄就说这个事情这样做怕不好看,怕叫人说呀,结果就开不了口,下不去手。磐石就这样,给人修好了车却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只喝酒,以喝酒来代替了挣钞票,结果穷困潦倒。到了我们这辈,有所改进,就是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得过且过,只有在娃娃的事情上,不低头的人也得闭着眼睛磕头求人,这是硬的!这个演进是多么不容易!
        在艰难的打拼中,我得到了一些贵人的支持。念初中时期的校长老师把我安排到旗里工作,使我真正成为城里人;白旗长夫妇把我引到行政上,帮助我实现了开拓生活面,更深刻认识社会的愿望。在行政上,我歪歪扭扭走着,痛苦着,思索着,敏感着,祈求着,从副科级到科级十年,再到副处级十年。虽然谁也说我有才有德,但是觉得走得太难太慢了。得到认可很难、很少。好多人以“文抄公”来定位你,要求你,根本不予重视,宁愿看重司机、会计、女下属。大概因为我生性耿直,见不得玄事的原因吧。有个一同下乡的领导的司机对同事小格喊道:我压你一辈子,动也动不了!小格猥琐地不作声了,我却深深被划伤了,从此对那个司机不感兴趣。这些话真是恶语伤人六月寒,都是击中命根的顽石。这叫一语不合,拍屁股走人。这也是我进步慢的原因之一。
        后来幸遇一些有品位的领导,欣赏你,高看一眼,虽然其言行有和古代名将吴旗口吸伤兵的脓肿以求其死力相类似的嫌疑,其目的无非是最终要榨干你的精力,那也比被系于槽头困死强呵!活了大半辈子才做到跟对人,也够笨的了。我这个人不善于经营维护社会关系,走到一半就深入不了,流于浮面。所以造成只开拓,不积累的结果。对领导,谁欣赏我,就感激谁,而怨尤那些把我当送信的角色的领导。有人甘心情愿做了领导的家仆,苦活累活儿抢着做,坚持数年不离开,最终获得提拔重用。我有这个辛苦吗?提拔不了,活该!还是阿斯哈村人的直脾气老毛病。
        社会关系的开拓和维护经营,需要有敏感的节点意识。婚丧嫁娶,是人生关系的检阅时点,是给人面子的最好机会,所以也是经营社会网络的最好时机。1996年春,在一个领导的葬礼上,人山人海,人皆感叹那位领导多维下朋友了。那时不少人感到自叹弗如,有人说,他的葬礼有这个人的一半隆重程度,他也心满意足了。真是人人自卑、自恐哀荣不及人。对我这个社会独行客来说,形成的压力更大。后来我参与张罗亲戚的葬礼,见好多人过来给守灵,这一点使我们非常感动。同时,也有人清点谁来了,谁该来而没来,有人义愤中宣称以后要和谁谁淡化关系,即使是亲戚也不例外。这些给我开了脑筋,认识到要看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怎样,就请看婚丧事上谁来了,谁没来。此后但凡朋友、同学遇有人生大事,我都尽量积极参与,这也是一种学习提高。
        在城里,亲戚多在过年时聚会,此外多是在婚丧嫁娶上共同参与,这算是一个亲戚制度。和老家的关系还有,但是不紧密了。
        回顾这个层次的社会活动,多是应付性的,社会关系是以生存为主要动力的。自觉的东西不多。
        上了岁数,吃穿游不愁,生活无忧,孩子安排了,浑身自由,没有枷锁了。再没有苦心经营、低声下气的必要了,过去巴结的人也不巴结他了,没有往上走的思想了,多余的欲望突然减少,可以潇洒了,可以抬头做人了。这是自身的一大解放,一般的社会关系圈子也自然萎缩。在社会生活圈子里,多的只有你求我办,迂回进取,一码管一码,按照社会行情,感恩图报,礼尚往来,但是难觅真正的知己。只有生活的光鲜,没有灵魂的震颤和悸动。交换是这个层次的基本原则。我可不欠你的呵,这是这个层次社会交往的主题词。这个层面的奋斗,没有给我带来什么特别深刻的成功感和幸福感,即使得到提拔也是如此。
        唯有能够真正满足我内心需求的事情才是幸福的源泉,那是什么呢?

        人的自我形象是从朋友和社会关系中获得的,而社会形象和心理自我是维持其生存的重要基础。
        在城里,农牧民后代得承受自我形象不时损毁的煎熬,为此得付出巨大的精神代价。
        我这个人命运多舛,做事点儿不顺,这是每逢有人生大事要事,就会冒出来的自我疑虑,总是不顺啊!我幼时丧母,可能是从小缺乏母爱,很自卑。记得在小学时候,我们村落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丹比老汉养子的媳妇。孩子们去学校报名,她不知怎么也和我们同路。其他孩子轻轻盈盈地跑着跳着走,那个阿姨也热情地招呼这个那个。唯独我一个人挎着柴篮,路上还得捡柴火,跟他们走不到一起。我感到非常难堪,就远远跟着他们走,悄悄捡拾柴火。再说继母骂戾的话也刀子一般割心窝,比如狠狠断定你肯定不会有出息的,这类话对我刺激很深。我渐渐变得封闭、孤独、羞涩、胆怯。据说,孩子因为父母关系引起的愤怒没有及时处理好,它会隐藏在潜意识里,在他们成年后的生活中奇怪地冒出来,形成破坏因素。对,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幸亏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好,父亲悉心培养我念书,我也爱读书,自我期许很高。学习和读书,给我带来了不少自信。但是高考失利,只考取了中专。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觉得抬不起头来,上大学成了我最大的一个迫切愿望。中专毕业后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受损的自信得到一些补偿。生活压力、工作压力放大了心理缺陷的毁坏力。有的时候,有一股灰色的雾团在脑子里蔓延,几乎要罩住脑海了,人几乎要疯掉了。
        大概是这种心理障碍作祟,我对人们的评价非常在乎,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些许的肯定语对我来说也绝对是滋润心灵的金玉良言。十六岁那年,我放的驴群突入生产队的耕地里啃食禾苗,我却不知道。杨老汉把驴群逐出耕地。我很害怕,因为这是属于破坏集体的行为。幸亏杨也是地主成员,并没有告发的样子,只是略带恐吓地说,再可不敢这样了。之后,他和我爬卧在牛圈的废墟上,他盯着我的眼睛给另一个农人说,这个小子的眼睛厉害咧。这话我忘不了,给了我一点信心,觉得我可能是有着与众不同的眼神。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我对自己的长相也不满意,因为个子矮小,远远落在同伴之后。我的姨夫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有次我和很多人在草林里割草,他远远看见我了,在河坝上就走就高声说:哈呀,这小子还没长一点点?一年生的蒲草都长得比人高了,你吃了十几年饭,不知道吃在哪儿了!啧啧啧,嗨,羞得我几乎无地自容。堂姐至今说,当有人把我和生产队的矬子巴图相提并论时,我就挺直身子背靠墙和巴图比肩站定,以事实驳斥:我可比巴图高,我还会长的。那些年,身高问题成了我的魔咒。看着那些小兄弟像着了魔似的长身体,姑娘们和他们追打着,跳跃着,我就会暗暗神伤。虽然后来长高了些,但是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还是标准的“三等残废”。在这自我形象的疑虑中,幸亏妻子肯定了我,她说是看下了我的人品、才华和长相!女性的一句肯定,对男人自我形象的接纳肯定是有巨大意义的,这话对我来说不啻是强力兴奋剂。此后陆续听到一些人说我有可取之处,比如额巴特尔在一次座谈会以后,说他的观感,说一屋子人里,数我和另一个白姓后生眼睛大而亮,好看,能够打动女人!我觉得他是在说笑,但是听着也很舒服。
        再说社会活动能力,一直是我的短板,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有个很有阅历,岁数大的女同学在评论男生时,对我的评语是社会活动能力差,将来生存难。当时,我没觉得什么,后来上了社会果然觉得了。在社会交际上,不会讨人喜欢,不会高谈阔论,不会侃侃而谈,更不会折冲樽俎,不会……反正是生存能力不够。这一点上,说实话没有什么人给我曲意的肯定。但是得担当呀,奔忙呀,不会也得会呀,得努力体现自己的社会价值呀!90年代初,汽油奇缺,呼市的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到旗里,还要回牧区老家,借人的摩托车没有油了,找到我。我从单位借到十公升油给他加上了,没要钱。他冷静地扔下一句:看来你还可以打在人数里呀!从此没见过他,但是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动人的赞词,比几十元的油钱值贵,我一直忘不了。
        也有一些人的尖锐语言拨正了我几乎倾斜的价值观。1992年,单位去西安旅游,在火车上,我和几个年轻同事喝酒唱歌,同事高桂尖锐地说我,这也是那个和林某同类的人!林某者,一泼皮也。我当时虽然在酒后涎着脸说笑,但是这话入耳了。彼时我是刚到一个新单位,为了被接纳,勉为其难地喝酒讨好单位文化,一块说笑红火,但是从心里并不愿意。诤友,让我和虚幻的神话拉开了距离,从此我时常警告自己不可陷入吃喝玩乐的陷阱里。还有一次下属部门的一个女同事直言忠告我,你可不能掉到染缸里呵,那个地方可是容易叫人变化的!我又吃了一惊。这个人和我只是一面之交,却忠言相告,叫我感动、震动。后来我在生存焦虑中追逐钱的时候,同事小刘淡淡地说了一句: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呀!好好生活吧。这话点醒了我。是啊,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呀!感谢这些人,他们都是我的人生航向的拨正者,是良师益友。可惜当年的那些一语之师们在茫茫人海里难寻踪影,多年不见了。
        补缀千疮百孔的自信力和自我形象,要变得有力量,得从自身努力做起。我一直读书不断。这是我天生的爱好,知识就是力量嘛,可带来自信。谁说贬低知识的话,我就觉得是伤人之语。有次我的一个亲戚说道:现在不念书照样挣大钱咧,念书没什么用!这话击中我的精神支柱,很痛。从此我对他另眼相看,话语不多。另一个就是崇尚武艺。我中学时就学习摔跤,高中毕业后时常和生产队里的大力士外号“半颗头”的摔跤,两人不相上下。后来发觉他蛮力更强,屡屡识破我的诡计,所以在一次摔成平跤以后,就再也不跟他摔了,保持了对等实力状态。刚参加工作,我在看了《少林寺》以后突发兴趣,练习飞刀。那时候刚刚成家,有了孩子,就用给孩子刮屎布的小刀扔着玩,把土墙扎得斑驳陆离,引得学校后勤校长对着破墙久久凝视,不得其解。之后又练习了两年拳术。也奇怪,那以前我非常害怕酒鬼闹事,那以后心里就笃定多了。武艺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增添自信和勇气。
        我坚持写日记近40年,开头只是写些学习心得,自我批评以及做了什么事情之类的,内心的真实感受记得少。1978年以后,记录内心真实的思想、心理,即使非常阴暗、刻毒、见不得阳光也照记不误。这是以自己为范本,解剖人心人性,剖析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为当作家打基础做积累。这种记法,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把自己的心理垃圾做一番淘洗的效果;冷静客观的解剖过程也是理性认识自己,减少情绪化的煎熬,减缓心理冲击的心理程序。在压抑、苦闷、愤怒而难以启齿时,只有和自己的内心通过日记来对话,如同受了巨大冤屈的女人给同伴撕心裂肺地哭诉一样,可以大肆宣泄一通,却无伤大雅。
        我的心里有好多参照体,遇事就会想,如果此事遇给他们会咋样?也就是模仿吧。这是些心理英雄、模范。先是学习,渐渐变作突破,超越英雄。说起来也好笑。小学同学钱孟善于摔跤,虽然个子还没我大,可是敢于和大个子同学叫板,弄得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对他毫无办法,最终被他偷到机会摔倒,以弱胜强。我那时非常羡慕他,一直记着。三十来岁后,我们在一个镇里工作,有次两人在沙窝里徜徉,我突然来了兴致,和他摔跤。他已经今非昔比,被我屡屡摔倒,我得到空前满足。陶东是我们年轻人的意见领袖,以尖锐的语言针砭时弊,臧否人物,连一些老干部也喜欢听他的高论。我有时候被他急扯白脸地驳斥,觉得他刺伤我的自尊,限制了我的言行,但是还觉得从他那儿可以得到生活素材,思想灵感,有所收获。有次我们几个年轻人喝酒,说着什么事情,他又高屋建瓴地要统一大家的意见。我不认同,实际上是不甘心,于是两人叫板,拍桌子,高吼二叫,谁也不退让。这是我和他第一次针锋相对。他看了看其他桌子上的客人都在奇怪地注意我们,略觉不好意思,声音低下去了。我背对其他桌子,没有注意到外来的压力,声音还是保持高分贝,取得了胜利。从此以后,他的意见霸主地位在我这儿动摇了。如果你的参照体永远竖立着,你就不会进步,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还有利益竞争的对手,也是参照的重要方面。据说有的人以见不得人的手段竞争上位,用溜须拍马来获取利益,那是叫人特别气愤的。丑恶不能得逞,左道旁门不能通过,这是起码的规矩。有利益来临,所有的人都变成潜在的敌手。人人为了得到什么科级、处级等位置,争得心力交瘁,几乎搏上了小命。我也自然难以免俗。以当官来证明自己价值观的正确,读书的功用,头脑的精明,是最有说服力的。这是最容易博得多数人首肯的途径。谁的官大,谁的人生就算成功,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为了一个“官”字,可以说简直叫人利令智昏。有一次,妻子说起我的提拔问题,一个亲戚说了一句:不可能,肯定提拔不了!妻子问为什么?他坚决重述: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他也不说为什么。我联想起一个长辈当年的一句话:你不应该改行,还不如一直当教师。当时觉得很憋气。终于我用晋升副处级来回击了这些否定,觉得扬眉吐气了。官场上得跟对人。我佩服的官是那种平易近人,识才公道,又能决断地给你办事的人。我结交到几个要好的官友。他们的欣赏和支持,才慢慢填充起我那瘪瘪的自信。这要花费多少宝贵的年华、精力、金钱和人格损失!我感觉如鱼得水的时候,是当了所谓的“官”以后。表现得不那么敏感了,宽容了。没想到官位不但可以使人立身,也变得特别自信、宽容。牧民后代在城里的渺小感因为有了官帽才变得强大有力。儿子那天说起某人安排子女花了巨款,对照自己几乎没花钱就找到了理想工作,感叹说还是当官好处多。实际上从内心来说,我觉得官场没有多大意思,对官帽子并不是非常喜欢的,但是全社会以此为标杆,于是心生不甘,只能得到以后鄙弃之,免得人家说你是酸葡萄心理作祟。这是先得到评判的资格再加以否定的做法。岁数也差不多了,我志得意满,心态空前好转,对一切看开了。那以前,只要说到你太直、没本事之类的话,我就会跳起来。现在我的参照体是谁?没有了。这就是成熟,是心理强大?凭借官位做到这点,真是一场黑色幽默!
        但是有些参照体是推不倒的。80年代初,我曾经为摆脱不了既定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而苦恼,于是反叛,逆反。看历史观现实,也曾经感觉到不学坏办不了大事,坏人才可以走得远些,为此宁可先学坏,以便做成大事。更深感好人太窝囊,跟前的例子就是我善良的父亲。可是随着年月更替,渐渐觉得父亲也不容易,他的善良是一种定力,是一种带着哲思的生活态度。他经常说清清白白做人,牛车能跑得过兔子。现在我觉得父亲这个参照体还在我心里矗立着,以后也不会倒。
        孩子是进城者最在意的焦点,上学、考学、就业等一系列问题的解决,是父母价值的重要体现处。我在孩子上小学和初中以后,有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孩子的出路,从职业、住房、成家立业等都在煎熬着我。我买了地片较大的平房,为的就是在万般无奈时可以和儿子聚居一起,我给几家烧锅炉。同事老哈说我买房赚了,原房主至今还在后悔,说几乎白送了那人(指我)一套房子了。虽然那时不惑之年都过了,但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夸赞听着还是觉得舒服。后来我们买了几座房子,顺利地解决了孩子的工作和住房,我的焦虑才平复了一些。所以说你的人生价值与孩子和家庭的境况密切相关。如果这些问题解决不好,你的人生就不算成功。在没有信仰的世俗社会里,这是真理。前几年,我的一个老师听说我的孩子在电业上就业了,叹服道:哈呀,你这人活动能力可以呀!这样的片言只语,自然也被我吸收为精神养料。
        有社交类的书教导说,要和比你高的人结交,有助于走向成功,这是至理名言。但是我做不到,忘不掉可怜朋友,不愿意因为高攀而损失自己的人格,只想以自己的价值来获得承认和肯定。事实证明,高层朋友并不都是看不起人的,是你源自阿斯哈村传统文化心理的高自尊和自己童年经历致成的脆弱敏感的自我在作祟。
        以读书来救济自卑,以追求到官位来获得自信、包容,以零星的社会肯定来补缀强化敏感脆弱的自我,这些就是我在城里的心灵完善历程。

        听说人过了五十六七岁,容颜就老化,变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2014年除夕祝福的短信少多了。但是风华散尽,披沙拣金,留下的却是真正的友情。那是些谁呢?
        男人的人生得敬仰一个“神”来支撑。记得70年代,阿斯哈村的巴巴一劳动就紧跟在林女后面,如同羊羔跟着母羊,充满依恋。人们笑话他,他也不以为然,仍然死死跟着,照样给林女锄地、割地,心甘情愿。听说那时林女已经和公社一个铁匠的儿子订了婚,巴巴明知和她无缘,但是痴心不改。后来几年,巴巴溺水而死,不知那个已为人妻的林女偷偷掉了几滴眼泪没有?
        80年代,我在伊和乌苏下乡,听村民传说一个牧民青年深凿一个废弃的水井,半年几个月不辍如初。人们都说瞎干了出不了水,连父母家人也反对。他却一直坚持,最终打出了水。我在了解其毅力的来源时,发现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后生的身后时隐时现。那是一个年轻媳妇,在一致的讥讽冷笑中只有她对那后生的做法赞赏、鼓励。他的坚持多半就是凭靠她的鼓励。我写了一个简报给旗广播站宣传了那个后生凭靠毅力打井浇地致富的故事,但是将他背后的女神隐去了。
        我的一个同事也说他得到过“神佑”。他深情地说,叫他心仪的齐文女士的一句话、一个评判对他有震动心灵的作用。齐安详地劝阻他不可喝酒放纵,使他感觉到美艳的包容爱护和理性的提示,叫他感受到震撼心灵的美感。他说有次在火车卧铺上,齐的脚顶到顶板,略微俏皮地盯视着,那眼睛里泛出的蔚蓝叫人感觉到大海的神秘和广阔。在他喝醉酒,失态发作的狂躁中,仍然觉着了一缕焦急的目光在追逐着他,恳求,阻拦。那是1993年冬天第一场雪中喝酒涮锅迎冬;1998年初夏,在甘德尔岭上的采风摄影,等等之类皆是人生美景,叫他难忘。齐坚持认为他不是一般人,见他在看书写字,就调侃道,累坏(身体)呀哇。有时他为晋升的事情苦恼,诉说什么人不正派,企图骑兵突起,暗度陈仓。齐却微微笑道,从现在看过去的那些争争斗斗、得得失失、苦苦恼恼,多不值得,没什么意思!那些官座是你们家的?不坐了又能咋呀!多不值!做你想做的去吧!于是他似乎从烟雾中觅得一丝清风的吹拂。
        我没有得到过神佑,但是经历过一些难忘时光,成为我人生诗意的时段,照亮了灰色的天空。
        在城里建立最初的社会关系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90年代初,刚到新地方新单位,得做孙子,得提水、扫地、倒炉灰,反正要多做;还得接受同事的苛刻的审视和评判。一个同事酒后呵呵呵笑着说,看你能救这个单位不?救世主还没有产生呵,费事咧!还有住房困难,孩子受到班主任的刁难,妻子的工作不顺心,等等。那二年我们真是焦头烂额。我回旗里,受到朋友们的接待,大醉。接着大喊大叫,失态了。事后反思,可能是长期心情压抑之后,忽然受到抬举,太高兴、太感慨,喝酒太没有节制了,故此空前丢丑。从此我不敢在大喜之后喝酒了,那是要命的。
        1993年,我下乡一年。那是我从压抑的城里出去,呼吸到芬芳的自由空气的一年,令人回味。那些基层的人说我们是上面城里来的,对我们高看。实际上我是寻找同类,寻找自由潇洒来了,借此喘息片刻,脱离城里的窒息。
        塔拉图是我们一块下乡的队员,旗里抽调的。这个人开头给我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不按点集合,还仰着头,戴着一个近视眼镜,很高傲的样子。后来,有次我和同事夜半翻墙进其家,和他喝酒,吃放了酸奶的干羊肉稀饭,受到热情接待。从此觉得这个人不错。我们在武装部开舞会,盟里去的三个人自称是一个中心(我)和两个基本点(另外两个小青年),刮起一股欢乐的旋风。奥特美饭店里,人们尽情唱歌,忽然又变得忧郁、沉静、神往;乌兰陶勒盖仲夏的凌晨,红月高悬,孩子的叫声清脆传来。这些场景中都有塔拉图的身影。我们二人非常合得来。他家装潢房子,我从东胜给他捎去顶灯,又为装潢做工质量和民工争吵。沙尔利格的巴苏木长恰好碰见了,讥笑道:这家伙(在这家)揽工住下了?
        有一次塔拉图发现我的腿随歌唱而颠动着打拍子,他眯着眼,拍掌大笑,说和另一个队员特根的动作一个样。我们一块儿大笑不已。我的压抑的心,一时找到闲暇和逃路。那是放松的夏天,我们像旋风一般自由徜徉。在等级森严的旗委大院里,我们夜里欢娱喧嚣,早晨听闻屋外要接待上级不安的闹嚷,便无所谓地翻身再睡。我们在名利核心地营造了一个世外桃源。那年到处都是经济的想像,发财的梦想。我间或还设想过在房子上建设顶楼,放桌子,做成酒吧,也只是想想而已。秋天,下乡完了,我们怏怏而归。同事小格说他患了单位综合症了,一进单位的大门,头发就炸起来,头昏眼花,我也差不多。
        原有的生活开始了。国庆节塔拉图来,我和他在街上不期而遇。我原本无精打采的,在为什么事情生气,见到他破怒为笑。我们红火了几天,继续体味了那个夏秋的欢乐余绪。第二年单位又叫我下乡,塔拉图还是我的大玩伴。记得在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声里,我和他还有华老师玩“温酒斩华雄”的游戏,十分有趣。1996年过春节时,他打来电话,说他连襟不行了。我赶紧给找了他连襟单位的电话供他联系求助。那次,他连襟还是猝然离开人世。此后他经常来东胜,我们二人还经常喝酒畅谈。有次他接电话,见我凑过去,就和华老师开玩笑说这个人要听你的电话!他好这样取乐。他忙着办大专班,请来大学老师张罗。他发表高论:他虽然爱和学校的年轻老师闲啦话,但是心里明白其妻从前也好看过,因为把所有的精力耗费在家庭、子女和他身上了,所以不可厌弃。2002年秋季,我突然接到噩耗,塔拉图因心肌梗塞走了。此前他就吃药治过,没想到走得这样快!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感到一块蓝天飞走了,给我的天地留下窟窿了!他是可以带来无限欢乐和愉悦的善人,谁能想得到天不假年给善人!
        他评价我精明,好人,比东胜的其他下乡干部更有人情味。他是个欢娱善良型的铁哥们,让我在功利的喧嚣中获得了超脱和潇洒;他给我这个饱受压抑不适的进城者提供了避难地,帮助我度过了心理煎熬过渡期。好人不长命,可惜了!我一直想去他的坟墓上祭奠一次。
        还有磐石在生前每逢喝酒高了,就不时发问:你不会抛弃我吧?穷弟兄不能抛弃吧?不会的,我说。他家生活境况不好,在家族里是垫底的,却可能因此而叫亲戚们的自我尊严得到了滋润。他是市场经济的落伍者,但却是心灵高地的坚守者。他是酒鬼,但是他内心的善良和单纯自始至终没有打过折。他是窝囊废,但他是经年代久远而不被遗忘的人物。他和我下象棋,两个臭棋篓子,比赛谁的棋艺更臭,却也其乐无穷,笑声不断。记得我小时候,尿床、爱哭、身体不好,生气了爱挖人的手,毛病很多。他却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有次他和铁匠师傅挥锤砸铁,停锤间隙,他问我们几个小孩子:你们谁知道这个锤子有多重?有人说是二斤,有人说是五斤,有人说是七八斤。轮到我说话,我不假思索说十几斤吧。他大笑道,还是这个娃娃说得有门,有二十斤,呵呵呵。这是我从劳动人那儿接受到的最初的肯定。这件事情我至今记得,看来他的那次随意的褒扬铭刻我心了。80年代末,我回故乡祭奠父亲,他同去帮忙。经过一片田野时,他停下摩托车,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烟头火旺了,远远扔过去,说他母亲就葬在这里,叫老人抽根烟吧。他是古朴善良型的。他去世已经12年了。我也想去他的墓上祭奠一次。
        贼不打三年自招。因为憋着难受,需要给人宣泄情绪,与人分享体验。斗败于商场、官场、情场的人得有个不离不弃的朋友做收容者。这种朋友安全可靠。每逢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我多半会找一个人诉说和分享。德里格尔就是我不设密码的情感垃圾桶。我们不离不弃。在名利的喧嚣中,他以不变应万变,不愿意唱高调,只是喝他的酒。他没有贪腐过,没机会,也不争取机会。他挣的是干净的钱。这种朋友,有热情、温情,可多半是没“本事”的人。德里格尔为安排孩子绞尽脑汁,不时叹气:你如果是个一把手多好!一句话就安排一个人咧!但是他立即又拍手笑道:嗨,真的成了一把手,估计咱们也难坐到一块,还不如现在这样好。
        在压抑和愤怒郁闷中,我会想到他。他多半会给我炖几块羊骨头,给吃香喷喷的面条,好香。接着二人喝些酒,说笑一通,出汗了,心里也敞亮了。
        在塔拉图、德里格尔这些人面前,你可以露出怯懦、无奈、猥琐,愤怒,那都是真实的自我。你能够得到善意的抚慰,绝对不会被报以幸灾乐祸和添油加醋的传扬。
        德里格尔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了。我的朋友,要好好地啊,你们是我的心灵世界的一组支架呀。
        说到这些莫逆之交,我也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在名利场上瞎忙,有时会看低、忽略真友情。我曾有一个心理,就是等待有了成就再去见江东父老。修志的忘年交老王几次叫人捎话要见我,可惜了,我没去。待到自认为混出了模样,却失去了见老王的机会,他已经去世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还有吉如木老头子,他住院时捎来话要见我,我也没能去,因为那时候我正忙于弄火车皮贩煤,觉得那是伟业,而忽略了那位只会说些蒙古语翻译方面话语的老先生。后来我听说他的藏书和资料被老婆子装进麻袋里,放在凉房,而那些宝贝受到雨水的浸湿,老鼠的咬啮,最终被当作破烂卖掉了!真后悔,对不起!
        为什么我在城里的至交大都是那些善良的、游离于主流社会的人呢?大概是我受自卑心理驱使在无意识间那样筛选朋友的。这对我获得成就不利,但是却帮助我在心理的挤压中找到了放松的缝隙。交友高低,见仁见智,利弊自知,我一直以他们为我的心灵绿洲。

        1989年,我调到东胜工作。有次在一个酒场上,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给我介绍在场的人物。一位在法律界声名鹊起的律师质询道,你要进入我们的圈子,你有什么能耐特长?会写作?这个特点太一般化了。他的问题把我问得有些趔趄,端着酒杯的手也停在半空中,笑也凝固在了脸上。是啊,没有特长就没有很好的朋友圈子接纳,你没用嘛!那么我的用处在哪里?我不时问自己。
        有时候不经意间听到朋友眼中的我的形象碎片,觉得挺有意思——老乡满德呼说我在生产队放驴时,坐在吹胀了的排球内胆上看书,过一会儿把排球垫在颏下在河里游泳,他那时候很小,对此很稀奇,羡慕;同学周平说在师范读书时,我不让擦掉她写在黑板上的诗句,普希金的,她似乎以此赞誉我的好学;布仁琪琪格说在高中时,仁老师安排座位,叫她和那个穿着绿褂子,系着皮腰带的军人后生一块坐,就是指的我;李东在电话里说,你和我那时候一块翻地,你一会儿就坐下看书;色日说,小学时,有天中午学生们在雨水坑里耍水,叫老师逮住了,站成一排,你是满身满头泥浆糊,只有眼睛和牙齿是干净的;三叔说我在阿斯哈背着苦菜褡裢,提着放驴鞭子,扛着鱼竿,戴着破草帽,跟在驴屁股后面,受了两年,现在可是好多了。这些往事碎片叫我慨叹、怅惘、回味,也反映出我是天生喜欢读书的。至今我最神往的还是为了理想、事业而哲思的境界。我时常回忆起一些场景:在生产队饲养院东头的沙枣林里捧读哲学书,在纷飞的蚊蝇中掩卷思索;寒冬的夜里,在研读了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之后,遥望深邃的夜空,顿悟到艺术美来源于生活,感受到哲思的灵感叫人极其舒坦;在中学前头的菜园子里沉思人生的路怎么走,那时初秋的月亮从东山梁上冒出头来……那是些我最喜欢的美的情景和幸福的心境。
        朋友关系和时代、价值观、心理有关,和爱好、自我认识有关,和阶层定位有关。我虽然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但是没有结交到几个做官的知心朋友。我发现那个领域没有我交心知心的田野。唯有对知识的追求给了我继续拓展社会关系的动力。
        我热衷读人文书籍,认可学习、知识、文化;最喜欢有文化有追求和信仰的人;喜欢以文化为纽带来抱团。因为从小学开始偏重接触汉文化,文化朋友也多是汉族人。白海那时是黑帮的儿子,经常和我一块去掏苦菜,我们家是喂猪,他家是人吃。他家的书被抄走好多,但是也留下不少。他给我借好多书看。我就这样接触了汉文化。在师范学习是汉语授课,周围多是汉族人;写志书,接触的多是汉文资料。我还有书里的朋友,比如鲁迅、契诃夫,他们的书我一直喜欢读。鲁迅切入骨髓般的深刻,令我崇尚不已,我从中学时期就读他的作品,深受其影响,以致朋友们说我发展缓慢是因为受了鲁迅的反抗精神的“毒化”。即使真的如此,我还是无悔。契诃夫化繁为简的艺术和忧郁、深广的意境,叫我叹为观止。
        表面上看,我没有交到多少人,但是我心里有好多朋友友谊的位置。我的朋友里,汉族不少。我认为在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基础上应凭借全民族共同的文化纽带,使文化的核心精神得以延续。善良的共性,加上相互尊重、欣赏,这是平等团结的精神文化纽带,而不能仅仅数叨一些空话术语。我交朋友的心里约定是有民族歧视心理的那些人,不交;对父母不孝顺的人不交;心地不公的人不交。
        认识自我是活好人生的基础。我很早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作家。后来因为追逐社会的肯定,走了不少弯路。现在看来,追求做官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让那些否定我、不看好我的人收回对我的负面评价。即使这种选择是以开阔生活阅历来做包装的,但还是迷茫了前路,分散了精力。80年代,我主动选择编写文史资料,一干就整整7年。后来被经济大潮冲得迷迷茫茫。1995年2月,月份牌上的一小段文字提醒我,人得找到自我,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这话对我警醒很深。明眼人早就提示过我适合做什么。梁老师指出我这个人适合研究学问。同事张老师经过观察认为我这个人做官做不大,因为不善于说假话大话,还是适合做学问。一些同学也说我应该可以在学术上有成就的。可惜当时没有醒悟,只是执著地走仕途。有时候我也产生强烈的结交人的动力,就是在有自己的强烈追求的时候。80年代,为了编写文史资料,到处跑着收集资料,什么人也敢见,不觉为难,反而有一种挨近官场兼顾文化的乐趣。1995年,为了做煤炭买卖,突然勇气倍增,从来不见的人也敢见,什么人也敢求,觉得是光彩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经济英雄最吃香,用火车贩煤,了不得。1997年,为了学习心理咨询,远到上海的复旦大学,寻师学习,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深刻剖析自我,发现有童年经历的创伤在影响着我的心理。指导老师悉心辅导,使我得以摆脱心魔的纠缠。回来后,遍访企业,企图从企业咨询突破,为此宁可碰钉子两年也不后悔。然而追求千变万化,我对文化知识的执著追求是常数,我坚定地认为凭借文化挣钱是至境。
        2001年以后,缩小进击点,一心分析怨恨现象,并开始写作。后来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转向民族学。我热爱自己的民族,很想对鄂尔多斯这个古往今来的民族走廊地带进行认识和记录。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做上自己喜欢的事情,学习和生活就有了灵魂,人生就有目标,就有强大动力。自喜欢上民族学以后,我变化更大,以前我是躲人的,现在则是找人说话。
        有时候我有些后悔,在仕途上耗费了宝贵时间;但是我也聊以自慰,任何时候我没有放弃学习,一直剖析人性人心,积累生活素材。
        因为写作,我结交到更有境界的朋友。静友看了我在网上的文章,大呼精辟,并给朋友们广为介绍,发信息,口头说,还把我介绍给东胜的文友。他没有一点文人相轻的毛病,是个心底透明晶亮的人。经过他的引荐,好多文友对我的书竭力肯定,鼓励,说有思想,是少见的好书。我和静友因文而相知相交,一块做文化游,一路观景作诗,拿着笔记本抄写碑文,发思古之幽情,交流读书心得。我这几年生活得特别充实。多少年不见的人也找上来了,有了不少文友。我的这些朋友里不少是汉族人,我没有对人分蒙呀汉的,划得那么清,这也不妨碍我热爱蒙古族,同时喜欢华夏文化。文化是一个强大的纽带,那才能凝聚人心,别的纽带比不了。
        有次去拜访一位老先生,那位老先生80多岁了,在电脑上制作了小动画,一幅白幡在坟丘上飘动,一个老叟在旁坐着,悲凄的眼泪随着沉郁哀伤的音乐大滴大滴滚落。我不仅诧异,怎么这么哀伤呵!老先生说,他这辈子不甘心啊!他看了看我写的书以后说,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的,只是来不及了。我心里难受,但是说您很有成就了,应该满足了,何必那么苛求自己呢。老先生的话,还是给我触动挺大,启示我事情还是早做多做好。
        年近花甲,还能够交到至交,文友,纯粹的朋友,那靠的是纯粹的爱好兴趣。这个时候写东西是自然天成的东西,没有算计,没有筹码味道,没有敲门砖的考虑。对文化的热爱和执著的学习延长了人的生命热力,扩张了激情,扩大了社交范围。感谢学习!
        人的城市化,关键一步是人的自觉。认识不到自我,那是白来世界上走一遭了。因为找到自我,我的性情也变得更自信了。少要稳重老要癫狂,我才开始懂得其含义了。过分拘泥的生活淹没了人的性情,真性情。十几年前,乌审旗一个朋友说,你怎么像被大雪压住的松树咧?他用下颏指了指路旁雪压的松树。那时候的确无精打采,因为仕途无望,前路茫茫。现在不一样了,越活越年轻了。
        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孩子在旁,孙子绕膝,儿孙孝顺听话,粗茶淡饭可供饱食;有钟爱的事情可做;有一些朋友可以探讨文化,如此则此生值了。这不,在打乒乓球之间接到博物馆的邀请电话,请我去参加一个历史展览的讨论。我说有些忙,不去了吧,可以吗?那姑娘的声音着急了,说您去吧,通知的蒙古人就您一位呀。好吧,我如约去了。会上发言,会后吃饭,馆长满酒说,谢谢专家指点!我很是吃惊,连忙说我不是专家,只是爱好者。但是那话还是好听。
学习知识是主流,坚守善良是本色,思考和记录是常态,完善自我是主题,这大概是我的人生轨迹。读书学习是进城后进取的原动力;读书是结交一生朋友的媒介;读书是助推器,让你在社会的阶梯上缓慢而扎实地前行;读书更是理疗器,可以治愈好多的心疾,让内心变得强大。打算好了,退休以后的生活内容就是旅游、打乒乓球、读书写作。
        读书,即使你是研究生,也不要忽视读书这个生活方式!这就是我对阿斯哈村后辈的忠告。
        宝鉴先生的故事讲完了。我想他的生活史不一定吸引人,只不过是城里立足的艰难呀困苦呀等等。但是他在再度社会化的心灵熬炼中认识自我,并培育文化自觉以及坚持不懈学习的做法倒是有其过人之处,或许能给人以些许启示。

 

责任编辑:弓生淖尔布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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