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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城乡突围:适应策略  

来源:《双头马骑士》 作者:弓生淖尔布 著 人气: 发布时间:2016-05-11
摘要:人的适应能力可说是生物界之最。在文化心理冲突中,阿斯哈人积极调适,力图尽快适应新的环境。有的人调整原有的性格结构和行为模式,力图从社会生活层面化入城镇社会;有的希图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从文化核心层面切入,实现适应。这两种策略的心理成本不低


    人的适应能力可说是生物界之最。在文化心理冲突中,阿斯哈人积极调适,力图尽快适应新的环境。有的人调整原有的性格结构和行为模式,力图从社会生活层面化入城镇社会;有的希图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从文化核心层面切入,实现适应。这两种策略的心理成本不低,对个体内在的冲击很大,甚至可能引发心理问题,因为它意味着原有身份认同逐渐模糊,原有社会支持网络被隔断,而新的身份认同和社会关系网络还没有及时构建。还有的人利用各种合情合理合法的形式,为维护传统文化和故乡的土地进行博弈,可谓是传统文化派。而更多的人本着兼顾城乡,两条腿走路的策略,选择了城乡两栖的生计模式,或可称作“双头马”模式。
 

第九章 苦学精明
——再度社会化的心灵熬炼


    鄂尔多斯蒙古族民歌:“初升的太阳晴朗,蒙古人的智慧明朗”。

    从这首鄂尔多斯民歌推测,到底谁精明,这似乎是近代以来鄂尔多斯蒙古人最在意的事情。农村人进城必定要经历二度社会化,完成新的适应。人随潮流草随风嘛。他们试图将城市文化模式内化为心理过程和心理尺度,养成新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一过程的实质即个体对城市文化模式的认同和内化。在此过程中,原有的蒙古族传统文化性格和城市文化环境因素的交互作用甚至激烈冲突是必有的内容。
    重新社会化,有“化”得快的,也有“化”得慢的,有主动融入的,也有固守不化的。多半得付出沉重的人生代价,按村人的说法叫活剥一层皮。这里就说说阿斯哈村女子韭菜花在城里学习精明的经历,看看她到底学成精明了没有。

    听说韭菜花怀孕第二胎了,这个消息叫人们感到意外。一直坚决抵抗着不愿意生第二胎的她,这是怎么了?
    韭菜花今年四十岁,20世纪80年代末投奔亲戚到小城里,开始了她的城市人生涯。当时她不会说汉话,不会做饭,不会干家务活儿,很是别扭。原以为她是农村来的,应该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谁承想这么不中用呢?毫无用处的窝囊废,笨得很。从打扫卫生开始,到做饭洗衣都不遂人意。老一代人甚至从根子上追,记起其母便是那种说蔫不蔫,说精不精的“二五”人,这是随其母了吧。也动议过打发回家,再换个精明一点的孩子过来。最终意见不一,亲戚孩子中有人主持正义,保护弱者,打发其回去的动议不了了之。但是这内争的副作用马上转嫁到韭菜花的身上,有老者说自她进门,家里不和,而且老梦见被狗咬,不是好梦,说明这是个“妨主货”。韭菜花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但是韭菜花有个好处,凡事以一面微笑对待,即使是面对骂詈也只是红着脸笑笑。人们分析她不会说汉话,骂上也不懂;她脑子不够,挨骂了也不恼。就这样,一直干活,一直犯错,一直挨骂,一直红着脸笑,挨到了90年代。亲戚家基本上汉化了,不会说蒙古话,有意无意之间排斥农村文化,对所谓的农村味道不感兴趣。这是进城二代的共同心理。韭菜花在家里也不讲究,大姑娘家,却穿着没有领子的白茬皮袄里里外外忙碌着,只是一面傻笑,谁能见得呢?
    不过撅屁虫弹一下也会撅屁股,哪有纯粹没有脾气的人呢?慢慢地,她开始做出回击了。她总结了几条反击的办法。对其舅舅就以闲啦话的形式说他的某某老乡这么有本事,那么有本事,给亲戚办了多少事,舅舅感觉到她在指桑骂槐、扬此抑彼,浑身不自在起来,脸发红,从来好脾气的人也突然发起无名火来。但是她可怜舅舅,一般少用此法刺激。有时候,她看似无意地把笤帚放在锅台上,或者给花盆里多加水让溢出来;有时则是拍苍蝇连带着把日光灯拍下来,砸碎一地。这好像是专门对付舅母的曲线反击,逗其生气。发火恶骂之后舅母就会不断嗳气抚胸。敏锐的舅母看出她是故意的,也尖锐地提出这个疑惑来,但是她不承认,只是红着脸笑,罪恶求证很难,所以更叫人生气。这可算是在家长里短方面探索着学精明。
    她还学着撒谎,认为这也是学精。因为其四嫂一转眼珠子一个鬼,从来不吃亏,大家都无奈地服气,同时还拿她没办法。韭菜花觉得那是了不起的本事。可是她的耍鬼很容易露馅,关键是她是个农村妹子,哪有捣鬼耍人的资格和脑子!她说的话一会儿穿帮,招来亲戚的痛骂。她的姐姐对此更是深恶痛绝。我城市人、开化的文明人还没有捉弄你呢,你倒想欺骗捉弄人!那是低位文化对高位文化的大不敬,不可饶恕!所以,学精明的智力游戏还有个资格问题,底层人的精明之举往往得不到认同。这可谓是文化授权现象。
    她漏开空也好吹嘘一番,对任何小事情都可以津津有味地演绎一通,似乎在讲述什么英雄史诗。她笑盈盈地,眼睛发直,观察人们的反映——从这就可以猜知她是在吹嘘。她吹嘘自己的过去,比如在学校时候她学习多么好,老师多么舍不得放她走,她硬要走,同学们把她送到二三里外,依依不舍。可惜她还是来了城里,好像是来这儿耽误了其前程似的。这样吹嘘一通后,她大概又修补了千疮百孔的自信,同时曲折地表现了自己是精明的。
    期间,她也抽空给毛纺厂干过活儿,因为言语不通,闹过不少笑话,但是她还是很愿意干,而且结交了几个小姐妹。她善良、懦弱,容易得到怜悯,那些小姊妹很呵护她,她在那儿得到了温暖和长久的友谊。有了穷朋友,这个城市的天地从此对她打开,为她以后的人生跋涉做了铺垫。
    她更多的任务是作为“消防队员”,为这个家族的不时之需应急,比如谁家生了小孩子,一时无人照料,她就当保姆。孩子送幼儿园了,她继续在外面干活儿,回来再给家里做饭洗锅打扫。从后来的情况看,她的这个经历和付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属于立功,积累了得到家族扶持的资本。这是后话。
    有段时间她给饭店当服务员,酒鬼们缠得不行,老板娘把她藏在菜瓮里。夜里经常和衣睡在饭馆的木条椅子上。她结识了几个歌女朋友,受到启发,想和她们一样唱歌谋生。她工工整整把好多蒙古民歌抄在本子上,还买了电子琴。她歌喉很甜美,但是生性怯懦,应付不了场面,镇不住场子,在酒徒的狂喊中一会儿被挂了起来。此路没走通,她自认还是个受苦的命。
    有次舅母听信一个邻居的传言闲话,骂她和经常来家串门的那个邻居老头不清楚,骂得极其难听。她这次听明白了,脸憋得紫红,笑得比哭也难看,背地里好好哭了几场,说你骂别的什么,她也可以接受,老人嘛,气了自然骂一骂,出出气算了。可是骂那么些话,真难听,往死气人了,她真不想活了。她还是笑着,但是眼睛里已经有了别样的光泽。那段时间,她恨开所有的人了,连对自己最好的工友班长也看着不顺眼,有次趁人不注意,把班长的工装填进火炉子烧了。看着班长着急地寻找的样子,她很解气,但是又很怕自己:我是怎么了?人家没惹你,怎么就害人!她有些抑郁了,不然怎么可能无端烧毁好姊妹的衣物呢。有时候,她的眼里都是仇人、可怕可恨的人!她也恨自己,用锥子狠狠戳自己的手心,拧着戳,却不觉疼,反而有一种隐隐的快感。她怕开自己了。她变了,也笑,但是没有了淳朴,脸色常常奇怪地发红,嘴唇无缘发抖。后来她以自己那段表现和心路为例,说明人是很可怕的东西,有时候坏心眼由不住要冒出来。
    这是学习精明,也就是心理城市化的结果?但是照其舅母的逻辑,一定会说还是她自己不行么,别人咋没事!

    女大当嫁,她好想嫁人。1997年她终于出嫁。寄人篱下的日子结束,当家作主的日子开始了。对象是她的老乡,在一个大企业工作,工作稳定,收入丰厚,为人厚道,干活儿勤快。他原是凭靠他叔叔找到这份工作的。叔叔家有两个儿子,负担很重,叔叔早就给他下了任务:一个孩子由他承担上学、成家的费用。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反正引起了韭菜花舅家的一致不满。舅家的姐妹们本来就担心她拿不住家政,把不住钱袋,反复教诲她:作为女人只有把男人的钱把搂住,才能拿住男人,家庭才能稳定;至于那个什么兄弟的负担,咱们不能承担!什么还想,想得美!要硬朗起来,对着干!在“拿住男人论”的指导下,不知是因为她心灵长期受压扭曲积攒了一股邪火,还是因为贯彻城市姐妹灌输的极端自我精神,她变得对自己的夫君异常严厉和苛刻。丈夫那样勤苦给她熬牛奶喝,那样在雪地里接送她上下班,她却一点不感激,反而没完没了找毛病。丈夫单位给分了一套楼房,他们是最早住上楼房的人家。姐妹们去她家洗热水澡,回家就给自己的男人说羡慕的话,说韭菜花可找了个好对象。舅家的男人们为此不平,暗下决心要赶上她这个原来的末尾人!这样的日子在四年后突然结束,韭菜花毫无征兆就离婚了,而且是净身出户。离婚这件事情,她没给舅舅家的任何人说。原因呢,实在说不清。从后来她说的只言片语看,大体是除了上面的原因以外,主要是嫌男人不关心,在她流产后还叫她上班等等鸡零狗碎的琐事,反正她说是跟他没有感情,对他一点不留恋。
    更重要的是她的跟前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他比她小两岁,原来是靠摆台球案生活的一个农村小伙子。听说他和几个伙伴们打赌,要套住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谁不成谁是孙子。韭菜花成为他的赌物。这个后生从那以后做她的忠实保镖和勤快的伙夫,连她住医院的陪护角色也做上了。这样一年多,韭菜花的家庭关系是每况愈下,那个后生的地位是日渐重要。据韭菜花事后说,她和前夫办离婚手续,那个后生就躲在外面的树后观察事态发展;一发现她离婚证在手,他就陪她去了她的老家阿斯哈村,三缠两缠就得逞了,韭菜花改嫁成功。韭菜花得到如意郎君,得到了精心呵护,很快抚平了心伤,一门心思过日子。有意思的是她嫁的都是蒙古人。
    浪漫的季节很快过去,沉重的现实生活开始了。她怀孕了,拖着沉重的大肚子上班。丈夫工作万变,开过出租车、吊车,什么也做。单位改制,她下岗了,得到一万元的补助,不久便花光了。前夫本来是想要咋呼她一下的,没想到事情失控,所以心生后悔,经常过来找她,祈求破镜重圆。她拿出那时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手机,摇晃着手机说是现任丈夫给买的,很贵,说明现在的丈夫对她全心全意,她对他满心满意;肚子日隆,她摸着肚子说要给丈夫生一个宝贝,以此种种,回绝了前夫的纠缠。小女儿出世,更增加了家庭经济负担。两年里他们换了好几处出租屋。下岗后,她做起了市场公厕的清洁工。她送女儿上幼儿园,小孩子们嫌她女儿身上有异味,都躲避她。韭菜花知道后心如刀割。她最亲女儿,视其如生命,把所有的希望都聚焦在女儿身上。在怀孕时和在哺乳期她即使感冒了,也坚持着不吃药,怕影响孩子的身体和智力。如今知道孩子因为她的职业而受同伴们冷落,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干吧,怎么生活?于是她就给孩子换了幼儿园,对老师严格保密自己的身份;平时把孩子送到幼儿园门口,自己就不进去,以免身上的味道泄露了天机。贫穷夫妻百事哀。她的脾气变得乖戾,不时和丈夫闹,两人打架,她就报警,看着警察给酒醉闹腾的丈夫上手铐,她竟然觉得很快意。
    她觉得自己走不在人前;有时候大白天也把窗帘拉紧,只顾看电视,不出去。看的都是法制频道,谁受骗了,谁上当了,杀人了,抢劫了等等,更觉得这个社会可怕。生活的挫折和贫穷,使她更抑郁了。
    这时候,她原先的工友姊妹们伸出了救援的手,帮助她找到了在公交车上卖票的工作。她觉得翻起身来,能走在人前了,特意让女儿给小朋友炫耀:我妈是公汽司机,可厉害咧,她觉得活成人了。她非常卖力地工作,一丝不苟,即使挨了乘客的骂也觉得无所谓。后来,环卫公司招司机,她就去学习驾驶技术。亲戚们听说此事,纷纷劝说,不让她开车,理由是她那么笨手笨脚,心理素质差,怕是遇一点事就张皇失措,紧急情况下很可能会把方向盘撒手丢掉的。有的调侃:你出车的那天先说一声,他要闭门在家,免得被撞。韭菜花仍然笑着,红着脸,不说什么话,只练她的。她竟然考上了驾驶本,到底上了车,还开的好车,基本没出事故。亲戚们先是认为她这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后来则归因于女人开车胆子小,不容易出事。不管怎样,她的新形象逐渐树立起来,比以前长进了一大步。她也在唠叨中道出了开车的很多苦水:有次,她快要收车了,急着拐弯要接半路等着她的孩子,结果闯了红灯。她停下车抱着孩子大哭。交警过来要罚款,见此情景反而安慰开她了,没罚款。好人还是有咧,她事后慨叹。
    经过几年的坚持,韭菜花终于在城市里站住了脚。农村开始发放退耕还林补助,丈夫家得到了不少,楼房也买下了,私家车也有了。丈夫家兑现了一定要给韭菜花买房子的承诺,她的心情好多了。

    对她的离婚和第二次结婚,舅舅家开头不知道,后来知道后,对她的未来很不看好。有次舅舅突然发脾气,把拐杖用力往地上戳,沙哑着嗓子高声斥责韭菜花:这个闺女找了半天找了个讨吃子!把正给众人吹嘘如何开车如何拐大弯的韭菜花吓了一大跳。
    她和第二个公婆家里的关系开头本来很好。但是,姐姐们对她婆家的好多做法不认同,认为农村人到底不行,怎么也不行。公婆刚到六十岁就进了城,房没房,钱没钱,还要跟着儿子享福,这一点更受到诟病。人家城里是啃老,你们农村人是啃小,想得太美了!天长日久,不知是城市化的教育起了作用还是怎么,她和公婆的关系起了一些疙里疙瘩,一度恶化起来。大约这也是学精明吧,用城市的婚姻价值观念冲击农村婚姻文化。公婆要求过年节合家团圆,让儿子儿媳都回家,她硬是不回去。公婆给她看小孩子,她还不放心。后来日子过好了,公婆苦求他们再要个孩子。她咨询过亲戚的意见后,坚决回绝。亲戚的意见是:你长点脑子呵!叫他们先给你码下十万块(钱)!现在养一个小孩多费钱!后来随着物价和楼价的飞升,这价码涨到了五十万元。听说她公公有次喝醉酒大哭,说对不起祖宗,在他手上把香火断了。韭菜花照着公公的样子学其哭相,亲戚家一片笑声。亲戚们基于城市文化原则而给予她的保护,实际上干扰了她和婆家农村习惯基础上的和睦关系。她的姐姐们倒是退了一步,再也不教她管住钱了,认为教上她也学不会,她这种笨脑子找上什么人也瞎的。但是她们认为必须给这个窝囊妹妹称主儿,不能让她受气。她们对妹妹的支援战略由力主“拿住男人论”调整为“不让受气论”。于是好多小节上,农村做法和城市做法就发生矛盾,搞得小两口子频发不和。她晚上睡不实,容易惊醒,经常失眠,白天开车就注意力不集中。而丈夫偏偏晚上喝酒很晚才回来,扰得她睡不成。为此两人发生矛盾,几乎闹到离婚。那你就不要开车了吧,她还不,非要开。
    有一次,她偷偷开着借来的车载着舅母转悠,被车主侦知,告诉了她的婆家,这又引起一场麻烦事。据她说,婆家人背地里说话对她舅母很不敬。这一下子又引发了家庭内战,韭菜花表现激烈,坚决要离婚,得到了亲戚家的支持。舅母抽起了久违的烟卷,下定决心道:打狗还得看主子咧,慢说她还是个人咧!姐姐们也空前同仇敌忾,见面就密商计策。女人们不知哪来的积极性,一门心思要干涉,引得舅舅家的男人们也看不下去了,劝阻说不要管人家的事情了。但是女人们把韭菜花的下半生都给规划好了,让她离婚后,再找个老一点的,能凑合过日子的就行。如果她再离婚,也就五十岁了,有了退休金了,能凑合生活了。
    农村和城市的两个家族斗法,焦点就是韭菜花。无论是对丈夫要拿住,对家庭经济要管住,对公婆的多要孩子的非分要求要卡住,等等回合,韭菜花都成了两种文化的冲击焦点。她驾驭不了局面,只能以说谎来应付。她自以为这是聪明之举,结果反而弄巧成拙。这可能是她又一次抑郁的一个重要原因。幸亏她是个“半脑子”人(外人评语),不然谁能受得了这样多的折腾。她学聪明了,可是也抑郁了;富了,心里却难活了。幸亏丈夫和婆家坚持不离婚,多方劝说,这桩婚姻才维持住了。这次韭菜花为什么没有离成?人们认为是她夫家经济上的翻身起了作用。因为公婆是农民,得到了移民补助,住上了楼房,生活好了。丈夫也的确不错,家里家外一把手,善于编制人际关系网络,属于稍微扶一把就能飞起来的人,在一个公司管理事务,熬成白领阶层了。韭菜花在家里几乎什么也不用管,当甩手掌柜的。在选择爱人这点上,韭菜花算是精明了一把,按照舅家人后来的说法是痴人有痴福。
    她也想调和两个家族的关系。她在学说公公的哭样赢得舅家的一片笑声后,以为找到了取悦的途径,便大说特说公婆家的各种故事。有的、没的、真的、编的,开玩笑的,反正是说话毫无遮拦,夹以自轻自贱,只要能逗人笑就行。城市人多数是架起来的脾气,什么也说自己的好,没有敢说自己一点不好的,却非常稀罕听别人的“家丑”,觉得那是很开心的事情。韭菜花却不一样,勇于自轻自贱,博取欢笑。生活好了以后,她时常去接受按摩,有次给盲人按摩师说:不要按摩她的肚子了,那样容易流产或者怀不住。盲人笑了,说你怕叫我按摩得怀孕吗?众人皆笑。有次在去老家的路上,她说了一路,说家里的笑话,说公司的奇遇,简直把人笑得肚疼。反正说个不停。在畅快大笑之余,韭菜花的舅母不时怀疑韭菜花在这面说公婆的掌故,去了那面是不是说这面的事情呢?大家认为不至于那样,毕竟根子在这边。但是为了谨慎起见,大家觉得还是少说这面的事情,以免这个没脑子人说漏了嘴,给人留下话把子。
    她原本一直节省,舍不得花钱,舍不得买好衣服。但是对身体发胖很在意,尽量少吃,对付着吃。她不爱穿裙子,说穿上裙子显得腿罗圈,像是双腿能夹住半大猪仔似的。她的欲望很少。吃饭,稀粥就能对付;穿得更不讲究,鞋子也时常穿得歪了脚跟。其姐骂她:你不要亏待自己,你是在节省咧,你那男人呢,成天花天酒地!她们认为这也是农村人的特性,稍微给点就满足。她认为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够睡觉就行了呗。这次家庭大战后,男人为了安抚她,给买了近万元的金镯子。对她因怨而花钱,姐姐们讥嘲:又叫哄住了。但是她们认为这样闹一闹,可以给婆家敲警钟:韭菜花不是没人给称主的!这种因为怨恨而放开手脚消费的事例真还不少。韭菜花的一个姨姨,在十多年前把项链丢了,疑为丈夫所为,怀疑丈夫有外遇,打闹。此后,她原本节俭的一个人开始放手花钱,小车也开上了。姨姨以身作则,叫韭菜花向她学。这些城市人的做法,大概多少影响濡染了她。
    她在城里似乎一直缺乏安全感。十多年前就把退职补助的三万元存起来,预备为女儿上大学的费用。这笔资金被丈夫挪用了,她简直像要命了,大闹。前二年,公婆在老家分到一套补助房。公婆说,谁交物业费,将来给谁。韭菜花的丈夫给交物业费。韭菜花不放心,说中央十二频道上播出有个姐弟争夺房子,姐姐的把偏心父母毒死了,然后姐夫的毒死了内弟。亲弟兄在房子面前也这样,所以你光是交物业费还是不牢靠,不如叫老的留下个手续,以防后患。丈夫就骂她神经病。她经常看这类的东西,看得心惊肉跳也乐此不疲。唯一叫她开心的是她二姐曾预言,将来她丈夫一旦有了钱,第一个就会打发她。没想到,今天她家有三座房,两座是她名下的,也没有打发她,反而过得更好。她觉得出了一口气,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倒是她二姐自己受到“拿住男人论”的毒害,早早和男人离婚了,过得还不如她呢。但是她总有不放心的事。前一阵子,她又睡不着,丈夫给她办了个按摩卡,叫她按摩,于是能睡着了。可能是抑郁的根子没有去净。
    她也遭遇潜规则。有次她被公司侦知是假称有病实际在外地旅游,于是自然被劝退。但是公司的二把手出主意说,你写个检查,再去一把手那儿(办公室不行,得是家里)就行了。她照着做了,还是不行。二把手启发:空手还行!?她这才觉悟了,提着千余元的东西去了,却被经理家的保姆把东西退了出来。二把手又启发:找个工作得送两三千元的才行,所以劝退的越多对一把手越有利。韭菜花又悟到了,照着做,果然办成了。她接触到了潜规则,办了事,有了些自信,但是心里很沉重。她困惑:一样样的人嘛,咋就要一个欺负一个,一个捉(弄)一个呢?累不累呀,这些人奇怪死了!
    进城多少年了,韭菜花仍然和故乡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她经常念叨家乡的父母怎么样怎么样。城里的姐妹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她来这儿多少年来一直吃舅舅家的饭,却还在惦记自己的老家,不应该。她经常回故乡。第一次婚姻受到挫折那次,她回家,甚至想再也不回城里了,城里太难了。可是帮家里做了几天活儿,看着小妹妹背着满袋子籽瓜健步如飞,她却踉踉跄跄,实在做不动了。城里是心累,在农村是身子累。再说家乡的人说起她就是一副羡慕的神色,她咋好意思吃回头草呢?她又回城了。她的亲姐姐把女儿送到城里来,让她负责照顾。城里的亲戚们对此不满,说你一个来就添了多少麻烦,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的;再拉来些“蛤蟆老鼠”,谁管他们呀。实际上那是嫌农村亲戚来城里,结婚了,生小孩了,要多搭礼,事情多了。城里人讨厌农村人说话不讲理,动不动就说你们在天堂上活着,给我们也帮帮。她也反感老家的亲戚动辄提什么要求,说农村人翻不开道理,把事情说得可简单了,好像事情很容易办,求人也很得理。她为亲戚们进城打了前站,也为亲戚们的事情背了很多黑锅。老家的人不懂汉话,她充任翻译,唯此时她会神采飞扬,自称高级翻译,觉得比老家的土包子高一个档次。
    她在家里的策略是实在憋不住就大闹。她把种种不平和烦恼引起的愤怒情绪一股脑倾泻到丈夫头上。她对婚姻采取一种破坏性的方法,以此发泄和要挟。她可能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她有时变得易怒、焦虑,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比如说到什么麻烦事情,她刚才还这样说着,一会儿听见不对劲就赶紧说:那不是她说的,不是她,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农村的亲戚们都觉得她说话不着调,好像神经有问题,脑子受了刺激,认为她见什么说什么,嘴上没有个把门的,说的话有编造的嫌疑。学了二十多年精明,怎么还是这样呢?
    看来,二十多年来,地域、民族、性别文化的轮番冲击,使她变得内心极为脆弱,无所适从;生活的压力、生存的艰难使她焦虑不安、怨忧丛生。韭菜花的适应方式是:笑着退让、吹嘘、对最亲近的人进行攻击,这些可能就是文化适应性抑郁症状。好在她什么话也存不住,说出去了,也能减轻抑郁心境。她经常担忧什么坏事情也堆到她头上,她这个人是咋了?

    她常用的评价语是谁谁可精明,可厉害了。她起先学着说谎忽悠人,但是往往说漏,引来更多的责骂和不信任。她便以天生的弱者出现,借此赢得同情,但是心里却对厉害人很欣赏,认为那才是本事,才是英雄。她二十来岁打工时,一个女工友讥嘲她说话的蒙古调和反应的迟钝,笑话她脑子有问题。回到家,她无意间说起此事,其二姐极其愤怒,闻讯而动,找到工厂去打了人家几个耳光,为她解了气。她觉得有人给她称主儿很神气,但是又觉得二姐有点过分。自此她对精明和厉害很是崇尚,认为是做人的至境,评论人物就以这两条来衡量。一有麻烦事情,比如交通肇事了,家庭矛盾了,就给姐姐打电话。她觉得要自我保护,光是精明不行,还要厉害。她还说每个家里都有一个不省事的,他们家里是她,而二姐是舅舅家里不省事的,因为厉害而把男人踹掉了。她说得很有光荣感,借此将自己和二姐摆在一起,既提升自己,又讨好二姐。其二姐却骂她说话不要拉扯她,不屑与她为伍,打碎了她自我提升的企图。她学说老家的亲戚里谁谁厉害,可厉害了;城里的亲戚里谁谁厉害。结果闹得两面的亲戚互相提防,无端中好像在隔着时空打擂台。后来人们发现对方并不是那么张牙舞爪不省事,就反过来责怨她编造生事,看不开事情。
    她崇尚厉害,也是有理由的。对待城乡和不同民族交往中的文化不适,过去有句话说“出门人三辈小,见了姑娘叫大嫂”,讲究谦恭有礼,以退字免祸。现在的人却主张出门要厉害点,价值观不同了。有次韭菜花陪着姐姐在医院输液。一个陪孩子输液的年轻媳妇,头发盘在头上像顶着一个馒头,身子精精瘦瘦,脸色黑黑的,长相酷似“兵马俑”,噼里啪啦说:现在出门可得厉害一点咧!不然受欺负。
    一个起了带状疱疹的50多岁的女人,躺在病床上哼哼道:那倒也是,她儿子在工地上好心给打架的拦架,叫人顺腰上打了两铁棍子,打成腰椎间盘突出了。那个“兵马俑”恶狠狠说:你该找他们闹,现在出门可得厉害些了,不然根本不行,欺负得你活不出来!老女人静静地说,她找到警察,警察说你儿子同意私了,签了字了。她说我儿子那阵儿头昏脑涨,哪能签了字!警察说那你找那个打人的去,找到了给我们说。她去工地,往搅拌机上一站,大骂:看谁敢把娘娘搅进去!闹得工地停工了,就这样才把事情办了。那个年轻的“兵马俑”听至此,不再传播“厉害经”了,默然无语。
    韭菜花深为叹服,深有同感,认为人就是应该厉害点才不受欺负。这方面她有太多的话语。但是她姐夫认为那是市井穷技,不值得崇尚。姐夫援引具体的例子说这个道理,说过去有个叫杨琼的干部,“文革”中积极异常,为打派仗,化妆侦查“敌情”,很是活跃。“文革”结束后,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谁的话也不听。镇里搞卫生大扫除,把居民的猪鸡都入了圈,谁家的不入圈,就赶回去圈起来。她找到镇长,索要她家的猪和鸡,吵闹不休,直至屙在人家锅里。说起这个人谁也避而远之。她虽然厉害,但是她的亲戚们都羞于承认和她有亲戚关系。这说明这些不讲理的厉害是不怎么吃得开的,是属于那些没办法的人的杀手锏。但凡有办法,谁会这样?听此言,韭菜花的强人主张似乎不大提倡了。羡慕强横,这是弱者心理的一个反向表现吧。
    她除了不时和丈夫闹,对有关自己的事情照旧是大吹大擂。这大概也是她树立厉害形象的办法。前些天,亲戚姐姐有次碰到韭菜花的同事,那个同事便说你们住着小二楼,也帮一帮韭菜花吧。其姐由此得知韭菜花在给同事们吹嘘自己的亲戚是多么了不得。看来她吹嘘一切自己认为值得吹嘘的事情,不漏空一个。她经常给老乡们说她的故事,当然是成功的。比如她开的车是多么大,方向盘那么大,离合器那么远,拐弯时候,她基本是站起来操作。听得人们张大了嘴。她张罗着给女儿办圆锁庆典,先是说她的同学要来多少人,闹得亲戚们不来就说不过去,所以老家的姐姐和哥哥也要来。没想到庆典上原定要来的人没来一个。这可吹塌了,事后,那些没有来的人有的倒是要补交礼钱,她坚决不要,人家反过来说她:你这个人翻不转吧!意思是她不懂事理。她又一次受到智力贬抑,深感困惑:为什么一样的都是人,却一个算计一个!但是不两天她就想过来了,宣称:别人的好处,再小她也记着;别人对她的不好处,她就不记它。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光,应该是内心话。其姐却一句话顶了过去:傻瓜才那么个,叫人捉弄得卖了还帮着数钱咧!她默然笑着。应该说韭菜花的不计前嫌才是真正的精明,可惜得不到认同。
    她一直以来奉行低位策略,在城里以农村文化的代表自谦,言必称你们都是高级人,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她调侃其姐夫:你在(农村)亲戚跟前是这样的(做抬头、挺胸的傲样);人家对你是那么样(做低头低眉顺眼的样子)。人家疑虑地问她新近到城里来的外甥女不知聪明不?韭菜花说:我是睡不着觉才糊涂的,人家不可能的,我是姨姨的,又没生她,不会随她的。姐姐们非常欣赏韭菜花的自轻自贱的幽默,却对其说假话不感兴趣,数说韭菜花:你脑子笨,却还要学着耍鬼,一会儿就漏了!笨人要耍弄精明的城市人,精人们对此很难接受,特别来气。城里的亲戚经常以撇嘴、翻眼等各种体态语提示她:你还不如保持自己的本色的好。
    乡下人进城得吃得住,城里人居高临下的尖刻鄙夷,这才能叫人家见得、容得。进城,有的人走的是厉害路线,不然保护不了自己,受欺负,但是韭菜花走的是哭着笑的路线,善于自轻自贱,化解攻击和歧视。但是到底短不下积郁,她的压抑的怒火,要不就使自己抑郁,要不就发泄在丈夫的头上。这点上她的确不明智,怎么能撕咬自己的至亲呢。
    她也在慢慢变化。原先她对孩子是那么溺爱,简直不让任何人看孩子,怕孩子受到伤害。可是这二年却不一样了。为了给自己找舒服,她就在城郊开车,不回城里,吃住在单位。丈夫责怪她自私,不管孩子,她也无所谓了。她胖了,二尺五六的腰身,在以前她一有胖的迹象就脸红,不安,告诫自己要减肥。现在呢,认为只要没病就好,胖了正没病。以前她直怕三万元的钱被丈夫打了水漂,女儿念大学无望,所以坚决不同意买房。现在有了几套房子,看来有安全感了。自己有房子呵,是城里人,特别是进城的农村人的定心丸。她在改变生育态度,准备生第二胎,目标当然是生儿子。起先,她对二胎是坚决不愿意的,说可不受那苦咧。听她说婆家想了各种办法来说动她。她婆家的二嫂子说,她生了两个了,都是女的,不争气么,再生不成了,这家就看你的咧。她在众人的和风细雨、苦口婆心中终于怀孕了,公婆高兴坏了,出口就说要给她五万元营养费,婆婆要负担娃娃的全部费用。她的防线终于被攻破了。就城乡文化大战来说,到底还是农村文化胜利了。而她的姐姐们生气说,到底她是农村人不开化,管她咧,由她去!
    她不时也弄点无害的绯闻误会,借此提高身价和吸引力,拴住男人的心。她的爱笑,对男人来说可能容易被视为主动示好,常常引起对方的好感。姐姐的对此颇有微词,说她一看见男的,嘴就呲成大号鞋子,一点不矜持。她说和公司一个男司机谈得来,男司机老婆生疑,大闹,说她和他二人不对劲了。为此,公司把男司机调到别处了。她丈夫呢?也不高兴,幸亏她那段时间每天都回家,不然说不清了。这大概是韭菜花故意做给丈夫看的爱情保鲜小把戏吧。她在这儿又学开精明了。这是她随着韶华渐逝而新添加的精明武器,还与时俱进呢!
    她还是不善于持家,管不住钱,算不开账,这成了她的短板,至今没有补齐,大概就这样了。她仍然爱笑,态度好,给谁也是一面笑。但是舅妈仍然认为男笑贤,女笑苶,她算是个没脑子东西。但是近来,她对亲戚们的揶揄,也不一味退让了,有时候也婉转反击,办法是恶狠狠地骂自己没脑子,骂的声音很响亮。但是亲戚们感觉出来了,那是在敲山震虎,侧击他们!韭菜花有钱了,长脾气了,不一样了,不想叫人家说东道西了。姐姐的打手机说在东胜,想去你家呀。韭菜花八成会编个理由说,她这会儿正在老公的老家呢,或者说上班呢,加班呢,反正不想让你去。姐姐的觉察出来了,很生气。她看来终于有了一些自信和自尊。
    经过二十多年的打磨,看来她是活出来了。她的姑舅哥哥以前是看不下她的,认为她家姊妹几个脑子都不够用。有次在一个亲戚的婚礼上,大家聚会,韭菜花直着眼睛跟姐夫开玩笑说,首长安好,并作下蹲状,引得众人大笑。姑舅哥哥旁观着,有些佩服的意思,说韭菜花来城里可锻炼好了。这算是对她多少年来以低头换抬头策略最终成功的褒奖吧。
    韭菜花学了二十多年精明,虽然学得还不像,但是她也有成就。她有辛苦,给哥哥姐姐们看了娃娃,立了功,得到了帮助。这点很重要。实际上,她的最大的智慧是有辛苦,肯受苦。有智靠智,有苦吃苦。韭菜花几次证明了自己不笨:工作是自己找的;排除干扰,学会了开车,上了一个技术等级,有了立身之本。抛开了扫帚把,自立自强了。她很节俭,欲望很低,一直是这样,所以她的人生中没有发生利令智昏的事情,这也是精明之一吧。
    淳朴、善良、诚实、厚道的一个农村姑娘,一进城就遭遇到严苛的城市文化围剿,她的内心肯定是受了极大地煎熬。她的抑郁,开头是和贫穷有关;后来则是与城乡文化的压力叠加有关吧。她的城市亲戚的儿子也找了个农村媳妇,人挺好。那个亲戚为此告诫儿子:对妻子要好好照顾,不可嫌弃人家是农村的,不可恃功傲人,说工作是我们给安排的,房子全是我们的。要保留人家的面子,绝对不能击溃人家的尊严。那样的话,可能造成一辈子的怨恨基础。特别是要小心维护人家初始的淳朴和善良,不可叫她学什么精明!精明往往伴随着杂质,因为纠结而演化成抑郁,最终可能变成大糊涂!这都是肺腑之言,大约是鉴自韭菜花心史的吧。
    这儿的乡俗,说坐月子坐好了,可以去掉好多的病根,坐不好的话会添加病根。但愿韭菜花这次把月子坐好,去掉风湿病,特别是拔掉抑郁症的根儿。生完孩子估计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样子。

    什么叫精明?对于牧民及其后代而言就是能适应和融入主流文化,能过上好生活吧。在城里,所谓精明,就是学习掌握城市社会的规则和做法的程度。学习精明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变、文化习俗的改变,还有价值观的改变,等等。
    学精明,也是一种文化高地对文化谷地施压的精神现象。向汉文化靠拢、向城市文化看齐,似乎就是进城牧人绕不开的标尺。鄂尔多斯东部汉化早,多以汉文化做基点来评论精明还是不精明,俗称会不会来事,挣了多少钱,这是硬杠子。韭菜花的舅妈和姐姐们评人论事最常说的话就是谁谁可有钱咧,可厉害咧。这就是一个活例子。而鄂尔多斯西部人的文化焦虑点是能否存续语言和习俗以及能否过上体面的生活,顺利地办成当紧事情。上面写了韭菜花学精明的故事,大体可以说明精明化的含义。
    在过去,不法商贩用信息不对称来欺骗牧民,或者用做假账和放高利贷等不平等手段弄得牧民倾家荡产。他们称之为“捉苶子、傻子”。时间长了,牧民也慢慢学会如何反欺骗了。凡是早接触农耕文化和城镇文化的地方,蒙古人更早适应了新的文化。靠近城镇、大路、沿黄河农区的蒙古人先开化。汉文化和商业文化成为衡量精明与否的标杆。如果向此靠拢得不够,那就是“翻不转”、“笨”。进城牧民怀有很深的文化焦虑感,怕跟不上趟子。如果跟上趟子了,焦虑感减轻,境况也随之改观,主流社会的接纳也多起来。有些心直口快的汉族朋友说:你这个人还能“翻转”了,牧民中可有干不成的哩,好赖话听不开,耍笑一会儿就恼了!实际上那是文化背景不同,不是人品和脑子的问题,更不是专门闹别扭。解放初期有干部下乡,在牧民屋子周围乱小便,牧民就不高兴,把他的马镫藏起来,表示对他不欢迎。能说这是翻不转?只以自己的文化为中心品评人事,首先说明你脑子里缺少路径。
    从反面来说,不精明的表现就是没钱,无权无势吧。过去鄂尔多斯没有几个蒙古族企业家,叫人觉得脸上无光。近几年有了几个有名的,这种看法略微少些了。但是多数人还是认为蒙古人钱不多。有人认为蒙古人聚居的街区不行,没钱,所以那附近的底商不太值钱。但是蒙古人中还有一些自诩的精明人,俗称能赶上趟子,自以为出类拔萃的。我的一个球友就经常说蒙古人和汉人脑子就是错下了。有次他感慨道:(蒙古人)多数是不够精明,但是偶尔出来一个可厉害了,比如我。果然他最近再度升迁了。不服气不行吧,人家就是脑子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以这个标准来看阿斯哈籍的进城者,扑腾了几十年,至今只产生几个小工程承包商,比如建造一栋楼房,修建一段油路等。大企业家、大官员还没见出来。精明之路远得很哪。
    学精明过程中也有冲突。有人不喜欢学习精明,认为那是耍奸学刁,是人品下滑的表现。蒙古族老年人见不得骗子。我的三婶平常很警惕有人说假话,即使对我们也很注意审核话语的真假。这对我们影响很大。我们至今还是以真善为本。有意思的是有些汉族朋友也认为蒙古人就得老实、忠厚、爱喝酒。说:蒙古人还说假话咧?还不喝酒?不对哇。这是刻板印象,偏颇的社会定位。难道老实就是蒙古人的专利!?
    谁更精明能干?在失去母语的环境里更是在意这个东西,因为参照体就是跟前的汉族文化。在比学赶帮中,着急着,焦虑着,直怕掉队,可谓是智力焦虑现象。我的姐夫说当年他努力学习汉语,暗自决心要超过汉族同事。我在汉班学习汉文也有不服气的成分,怀着要为蒙古人争气的心思学习汉语。官场上的蒙古人有的就以汉文写作水平为评价能力和取舍人才的标准之一。实际上这样的心态反而促进了蒙古族汉化进程。汉文化成了蒙古人的参照体。通过羡慕心理,往汉文化靠拢,这是一种复杂的模仿机制。大家尽量往那儿靠拢,学着精明起来。正是这种攀比、不服的模仿心理机制,使得我们的汉化程度更趋加深。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学成精明就是深度汉化,接受汉族的价值观、行为方式以及语言、习俗等。
    精明也有级别。精通汉语,可以写一手好文章;对汉文化的礼仪往来,特别是精英文化了然于胸,实行得如鱼得水,随心所欲;有意志品质,可以受苦付出,知道吃亏与获得好处的辩证法,具备以上几点的,这算是高手。对汉文化的书面知识精通,礼仪往来也大体知晓,但是拙于实行,特别是没有往精英文化靠拢的本事;或者精于小算计而胸无点墨,这都不行,行之不远,只能混到一般水平。实际上,人的精明程度,只有在大的风起云涌中才能看出高低来,平时都是一般的老鼠偷大米的本事,看不出来。有的人平时看起来聪明有余,但是关键的大事上卧驮不起,是个小聪明大糊涂。再比如坚守善良和学成奸猾,哪个算是精明?只能是历史做判定。
    从韭菜花的情况看,她身上原来的东西往往是传统文化的精粹,后来努力学习的东西有些可能是糟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坚持与人为善,坚持吃苦、节俭、勤于学习这些精神品质,所以才得以生存和发展。而她模仿的所谓精明,比如说谎、耍厉害等等,实际上是内心挣扎的表现,给她带来的只是困扰和抑郁。
    然而人是讲究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为了学成精明,韭菜花们努力向城市文化靠拢,在矛盾冲突中焦虑,不时抑郁,甚至不时丧失幸福感。得抑或失?精抑或愚?
    文化隔断后的创伤性反应,是进城者中的一个值得重视的心理症状,大概是因为农牧文化面对城市文化必然会带来孤立、不自信和自卑而造成的。在城市里,农村人实现二度社会化是很容易受心伤的,可能会影响他们一辈子。
    但愿韭菜花如愿生下一个儿子,内心变得强大起来,感受到纯正的幸福。

责任编辑:弓生淖尔布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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